作者 | 江晓原(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
整理 | 胡珉琦
最近,《自然》封面文章“缅甸白垩纪蜂鸟大小的恐龙”Hummingbird-sized dinosaur from the Cretaceous period of Myanmar遭多位古生物学者公开质疑的事件在持续发酵中。
近日,论文通讯作者在给《财新》的回复中说,“我同意这些专家的看法(蜥蜴不是鸟)”。同时,她表示,“已经联系了《自然》杂志的编辑并将勘误”,然而,“期刊编辑认为无需撤稿,因为毕竟app界经常犯错”。
争议性论文的发表虽不罕见,但作为一本顶级“神刊”,“知错不改”的做法似乎不太符合我们心目中对学术公器形象的想象。
七年来,我一直对《自然》杂志进行实证验证。这里,就《自然》的审稿机制等问题谈一下我的看法,感谢《明升中国app报》记者胡珉琦的采访整理。
引以为傲的“独立性”
国内学者虽然都以在《自然》这样的顶级“神刊”上发表文章为荣,但他们大多对这本杂志缺乏足够了解。它的审稿机制就常常被忽视。
我们理解的严格意义上的学术刊物,通常应该设有app家组成的编委会;发表的任何一篇论文都必须经过同行评审,且他们的审稿意见举足轻重;而在遇到争议稿件时,编委会才能做出决定。这样的刊物是符合我们心目中学术公器的形象的。
但是,我们恰恰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就是把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学术公器应有的办刊原则,投射到了《自然》身上。可结果,《自然》遵循的根本不是这套规则。
《自然》的审稿规定写得非常清楚:
杂志没有由高级app家组成的编委会,也不附属于任何学会和学术机构,它的决定是独立做出的,不受制于任何单独个体持有的app或国家评定。什么样的论文能吸引读者广泛关注,由Nature的编辑,而不是审稿人做出判断。
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下,《自然》都以这种独立性为荣。甚至《自然》杂志卸任不久的主编坎贝尔在接受果壳网专访时,还特地向明升中国学者强调过:
我们所做的就是发表我们认为有意义的论文。我们从不设编辑委员会,我们有同行评议人帮助我们,我们的编辑一直是选定文章和做最终决定的人。自然集团的所有期刊都这样。因此我们比较特别。
原本,不同期刊编辑部对稿件发表与否的最终判定原则会有所不同,但像《自然》这样,编辑部、主编拥有如此大权利的,的确可以称之为特色。
可以看到,2019年SCI影响因子总排名前20的期刊中,《自然》及其子刊一共占了10种,也就是说,这些顶级刊物里至少有一半都不符合我们想象的学术公器形象。
著名“公案”:蓄意引发争论,坦率进行报道
在《自然》杂志150年的发展史上,编辑部对稿件“生杀大权”掌控的巅峰代表,跟一件著名的学术丑闻有关。
1988年,法国卫生与明升手机版研究所的著名遗传学家 J. Benveniste 博士在《自然》上发表了一篇震撼性的论文。研究者指出,水具有记忆功能,因此把试剂稀释1012倍依然能发挥作用。论文发表后,不但在app界引起轰动,大众媒体也蜂拥而至。
据我们的考证,当时,《自然》将这篇投稿交给了三位评审人,收到的意见是一致反对。更夸张的是,《自然》的编辑们也反对将此文发在各自负责的栏目中。可时任主编马多克斯竟然力排众议,执意发表了该论文,甚至还不惜为它临时开辟了一个新的栏目。
作为发表这篇论文的条件,马多克斯要求带队参观该实验。实际上,他组建了一个app“揭弊小组”,成员还包括了一名经常获邀揭穿app研究骗局的魔术师詹姆斯·兰迪。
在该小组的监督之下,Benveniste的实验没有成功。这一调查结果紧接着又发表在了《自然》上。马多克斯甚至还将Benveniste的抗议信也原原本本发了出来。可以说是他一手炮制了这一热门事件。
直到今天,这篇文章还收录在了《自然百年app经典》中。坎贝尔在序言中承认,这套选集中有少数文章不仅仅是“错误的”,而且简直算得上是臭名昭著。除了“水的记忆”,还有“冷核聚变”和“皮尔当人”。可他认为,将这些论文纳入,有助于再现当年的app争论,对于揭示错误实验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我们需要知道的是,这些稿件始终没有被撤销。争议事件经过渲染,都能引起更高的关注,产生更多的讨论和引用,对影响因子有非常积极的贡献。
而且,实际上《自然》的传统也从不以撤稿为耻。《自然》不认为其发表论文是在为研究者的结论背书,因此,就算遇到撤稿事件,杂志也是坦然接受的。
两栖杂志,“神刊”捷径
如果你对上述理念和做法不解,透过自然的办刊宗旨,可以更好地认识。
1869年11月11日,《自然》在创刊后第2期杂志上公开表明,除了要给学术共同体提供各种app问题的交流平台,还要将app研究和app发现的重大成果呈现给大众。
这也是《自然》在公开场合经常强调的,它发标文章的标准,并不完全取决于这个文章本身正不正确,更重要的是看文章能否够引起读者的兴趣。因此,编辑部完全可以把发文章的取向,倾向于那些高引的作者和那些高引的话题。
我曾经在《顶级期刊“封神”背后:影响因子超级玩家》一文中分析过,《自然》从不以“学术公器”自居,它的目标是要办成时尚的、拥有广大读者的、享有学术声誉的同时又能够有丰厚商业利润的杂志。
为此,《自然》的一大策略是两栖办刊,除了3个栏目刊登少量学术论文或来信,还有至少15个栏目都是非学术文本,包括消息和评论、读者来信、观点、书籍&艺术、书评、洞见、科幻小说等等。这些可以大大提升杂志的传播效果和商业价值,也使得杂志的学术文章可以获得更高的显示度,从而提升引用量。
《自然》从创刊之日起就拥有这样的“基因”。《自然百年app经典》中介绍,《自然》的创刊者、天文学家洛克耶,愿意甚至热衷于报道app界的手机版和杂谈,也乐于引发争论并坦率地进行报道。刊登富有争议性文章,是《自然》的传统。
商业有商业的游戏规则,无关对错,我们也无需拿纯学术期刊的要求去指责它。
但是我们不能混淆商业杂志和严肃学术期刊的规则,一厢情愿地认为顶级期刊的规则都是在学术上无懈可击的。这是两回事。
“独断”也能有好结果
通常我们认为,严肃的学术期刊办刊政策特别是审稿机制是相对公平正义的,对稿件质量把控也是严谨的。可事实上,随着我们对《自然》这类杂志研究的深入,我认为,《自然》这种“特别”的办刊政策与学术公器的办刊政策相比,其实各有千秋。
学术期刊严格执行程序正义这样一套规则,也会产生一些消极结果。
最明显的是:这个刊物将会丧失它自己的特色,因为当它努力扮演学术公器时,它就代表了这个圈子里大多数人的均值,很难偏离;其次,它会扼杀一些创新性的学术发现,因为通常审稿专家和编委会都是资深人士,这一群体的特点是想法保守,学术理念不易被动摇。
相反,《自然》编辑部的独断做法恰恰可以弥补这些缺点。
首先,《自然》始终带有主编强烈的个人风格,这一点在它的历史上有着极强的传统。
比如,坎贝尔就毫不讳言:我最喜欢的论文,都是有关最新的发现,意想不到的发现。比如第一次发现环绕其他天体的行星,还有在印度尼西亚发现的一种史前小型人属佛罗勒斯人,论文都发表在《自然》上。这些都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发现,有关论文也是我最喜欢的。
《自然》首任主编在位50年,他的接班人也干了30多年。《自然》对主编的信任,可以让他们的风格贯穿始终,杂志特色无可取代。
其次,它以读者感不感兴趣为标准选择文章,更不容易扼杀创新,甚至是那些看上去离经叛道的东西。
在我们的实证研究中,有一个重要注册,也是《自然》最引以为傲的论文之一——1953年,克里克和沃森对DNA双螺旋结构描述的文章。
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当年的主编也是不顾编辑部反对,为避免被审稿人毙稿,决定不经同行评审就将他心目中的遗传学重大突破发了出来。不得不承认,主编非凡的眼光和勇气在这一历史事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当然,《自然》这么做的弊端也很明显,那就是有时不可避免地会刊登一些平均线之下的,甚至是荒谬的文章,为的是读者感兴趣。
从这个角度看,两种办刊策略无法简单比较优劣。但从SCI影响因子排名结果看,两栖化的商业刊物比如《自然》《app》《柳叶刀》《新英格兰明升手机版杂志》等遥遥领先,这个事实至少强烈地提示了我们,用这种方式办刊也能成为顶级“神刊”。
正因为这些期刊有特色,能吸引人,一旦将自己带入一个良性循环,就不愁没有好稿件。
现实是,《自然》每周投稿约200篇,而刊用率却只有8%,选稿标准严格,稿件质量当然有保障,绝大多数情况下,编辑部也不会刻意挑战学术伦理,这也是它能取得学术共同体信任的原因。
通过这种办刊方式实现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呢。
分析至此,我想提醒大家几点:
▲ 我们太习惯于将我们自己对理想学术刊物的完美想象投射到西方“神刊”上去了,我们想当然地以为“神刊”一定是审稿严格、公正,却不知道人家甚至可以不审稿;我们想当然地以为“神刊”一定会以自身的声誉为它发表的文章背书,却不知道人家将撤稿视为家常便饭。
▲ 学者以在《自然》这样的“神刊”发表文章为荣,有其合理性。可也因为商业杂志的目的和审稿机制,使得发表的每一篇论文未必都是最终定论。如果仅以高影响因子期刊上发表文章来衡量单项研究,这就危险了。
▲ 期刊的判断标准,不应成为对学术成果以及研究人员学术成就的判断标准。
▲ 我们该做的,就是回到同行评审的初心,在学术评价过程中,把这项严肃的任务交还给值得信任的学术委员会,而不是迷信那些国际“神刊”。否则,就有可能成为“水的记忆”“冷核聚变”“皮尔当人”这样的反面教材。
参考文献:
1.《自然百年app经典》第一卷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