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爱云从2003年起在看守所被羁押了近12年,今年7月被无罪释放 资料图片
三个男人,前面的人生轨迹高度类似,均出身湖南乡村,都因为学习好成了当地的骄傲,两人在校期间曾任过不同级别的党支部书记,一人是数理分会主席。三个努力的研究生,却在一场扑朔迷离的杀人案中,滑入深渊。
当年事件中的那个女人,早已远走他乡,她似乎永远难以亲手接到那封道歉信,尽管那封信看起来是如此情真意切。
回溯时光,我们或许可以说:他们的相遇,是一场悲剧。
凶案
2003年10月27日晚7时50分,湘潭大学图书馆门前。
三男一女,感情谈判。
当日晚11点40分,湘潭大学机械工程学院,工科楼南楼与机械实验室之间,通向西侧苗圃走道尽头的台阶上,值夜老师发现一具男尸。死者是2002级硕士研究生周玉衡。警方鉴定,周玉衡是被人用绳索勒死的,死亡时间为当晚10时30分左右。
随后,该院2003级硕士研究生曾爱云和2001级硕士研究生陈华章,作为嫌疑人被羁押。
陈华章指认曾爱云杀了周玉衡,并对警方讲述:“……我坐在周的对面看书,过了五分钟左右,听见电脑椅子响了一下,我就站起来,只见周玉衡倒着趴在地上,曾爱云半蹲在周的旁边,用一截黑色的绳子勒周玉衡的脖子,周的肩膀在动,曾爱云勒了两三分钟才起身。我当时被这情景吓呆了,站在我的电脑桌前未动。”
法院曾认定,曾爱云和周玉衡都喜欢2003级硕士研究生李霞,曾爱云曾向好友陈华章表示要教训周玉衡。陈华章与周玉衡为同门师兄弟,因导师偏爱周玉衡心生嫉妒,与曾爱云合谋杀害周玉衡。
从2003年起,湘潭市中级人民法院先后3次判处曾爱云死刑,陈华章无期徒刑。
今年7月21日,湘潭市中院作出第四次一审判决,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曾爱云被改判无罪。
曾爱云回到家中。陈华章的父亲陈克忠,找到代理律师,准备继续上诉。
李霞被迫中途辍学,赴深圳打工,已婚。
周玉衡的父亲,收养了一个男孩。
周玉衡、陈华章、曾爱云、李霞,来自湖南省内四个不同的地方,在那个会面的夜晚后,人生道路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关系图
该案当年引起轰动,一是因为“情杀”,二是由于涉案四人都是在读研究生。
其中,陈华章为2001级,周玉衡为2002级,两人专业是机械设计。
曾爱云和李霞均为2003级,研究生专业都是化工机械。
四人中,周、陈、李均为本科毕业后保送硕士研究生,周玉衡保送的更是硕博连读。曾爱云在工作两年后考研。
为更好理解案件全貌,应知道四人的以下关系:陈华章和周玉衡师从一位导师。周玉衡因成绩优秀,更受导师器重。陈华章在日记中写道:“导师说我的主动性不如周玉衡,我听了痛苦得不知滋味,是我自己找了一个如此难以对付的师弟,人算不如天算?或是我当初根本没有考虑过?”
曾爱云和陈华章是本科阶段的同班同学。两人关系如何?新文化记者获得的信息之间有差异。陈华章的律师唐恒讲,两人关系很好,陈华章因个矮,有时被同学欺负,曾爱云帮他解围。而曾爱云自己则说,他认为陈华章性格内向,很有心计,跟自己并不是同一类人。考上研究生后,除了几次多人聚会,曾爱云说他跟陈华章并无单独接触。
周玉衡与李霞是情侣。曾爱云和李霞是研究生的同班同学。湘潭市中院多份判决书显示,两人2003年10月交往密切,有的判决书中直接用“相爱”一词,这导致周李感情危机。2015年7月21日的判决中,认定案发前半个月,曾爱云和李霞开始谈恋爱。而曾爱云说,两人在2003年国庆后选导师时相识,他当时没有女友,对李霞有好感,案发前两人关系较好,但还没能成为男女朋友。
曾爱云跟周玉衡不熟。曾爱云说,两人案发前有过两次接触。第一次在2003年10月15日,曾爱云和同学去周玉衡处安装学习软件。10月16日,作为机械学院研究生数理分会主席的曾爱云,打了一份手机版,找当时的机械工程学院研究生部学生会党支部书记周玉衡签字。
2015年7月21日的判决书显示,案发当天,曾爱云从李霞处要到周玉衡的手机号。
“我当时以为周玉衡因为分手做了傻事,别人会以为是我抢了他女朋友,我担心以后都抬不起头来。”曾爱云说。
感情谈判
通过判决书中双方都认同的内容及当事者讲述,四人会面情况还原如下。
2003年10月26日,周玉衡知道李霞和曾爱云走得较近,提出分手。
曾爱云发现李霞哭,询问原因。“她说跟周玉衡分手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就想找周玉衡讲清楚。我不想让别人以为,是我抢了别人的女朋友。”曾爱云对新文化记者说。
10月27日,周玉衡给李霞打电话说:曾爱云在工作期间嫖娼。
曾爱云给周玉衡打电话,说自己没嫖过娼,也无生活作风问题,还表示可以把李霞送回周玉衡身边。两人相约晚8点在图书馆门前见面。
李霞问曾爱云,为何要把自己送回周玉衡身边?曾答,周玉衡快崩溃了,自己至少要比周坚强一些。
陈华章搀扶着周玉衡来到约好的地点。曾爱云拉着李霞的手,和周玉衡的手放在一起,劝两人和好。曾爱云回忆,他和周玉衡谈话平静,没有言语和肢体冲突。
陈华章在一边说:“不要说了,今天什么都不要说了。”然后扶着周玉衡向宿舍方向走。
李霞开始时跟在陈、周两人后边,陈华章让她不要跟着。
李霞回头去找曾爱云,按这两人的说法,在一起待到11点半,曾爱云送李霞回到宿舍。
随后,李霞担心周玉衡,电话联系不上,就又找曾爱云,让他陪着去找周。28日凌晨2点半,在工科楼附近,学校保卫处工作人员拦住曾爱云和李霞,询问曾爱云寻找的人是否穿着浅蓝色外套。
“我当时以为周玉衡因为分手做了傻事,别人会以为是我抢了他女朋友,我担心以后都抬不起头来。”曾爱云说。
判决书这样写曾爱云: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表情很痛苦。这引起了警方的怀疑。
会面时,周玉衡为何被陈华章搀扶?案发几天前,陈华章分四次用本名和化名,在医院购买安定药物。10月27日18时许,陈华章把研碎的安定粉末放入周玉衡的茶杯。周喝下药水后,神情恍惚,浑身无力,被陈华章扶着“赴约”。
发现尸体后,警方先抓到曾爱云和李霞后,才找到陈华章,并在湘潭大学工科楼南楼308室(案发现场),陈华章的电脑桌抽屉里,找到与作案有关的物品:杀人用的绳子、放安定药物的一次性杯子,没用完的安定药物粉末,买药时的病历和周玉衡的手机。
周玉衡
2015年7月31日,新文化记者来到湘潭大学。正值暑假,校内安静。从南门进入,沿路北走几百米,就到了图书馆,正门外有几十级台阶。案发当晚,曾爱云就是在这栋建筑门前,将李霞的手放在周玉衡的手上。
当年的案发现场,工科南楼308室,目前的使用者是信息工程学院的几名研究生。他们听说过12年前的那起杀人案,但并不清楚案件具体情况。
周玉衡尸体的发现地点,是校园的边缘地带,越过附近的小树林,便是校外。当年他作为家里人的骄傲,进入这所大学时,谁也不会想到最后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周玉衡,1979年出生于湖南省衡山县贯塘乡晓冲村。
从衡山县城到贯塘乡有40多公里,乘车至少1小时。如果去晓冲村,则需要在314省道边下车,换乘当地村民的摩托,在乡道上颠簸近40分钟。
晓冲村,翠绿覆盖一个个山丘,山丘间的平地被开垦成水田。周家在一个山丘上,两层小楼,树木掩映之间,露出水泥底色,跟其他村民明亮的外墙砖形成反差。
走一段土路,过几米长的一道小桥,爬一段短短的上坡,就到了周家。门前空地上堆放着木料,周家准备修缮房屋。
大门敞开,正厅中间是一张饭桌,四五个白瓷碗里装着食物。周玉衡的妹妹正在灶台前忙着,大铁锅里的辣椒炒肉散布着香气。
厨房门边的墙上,粘贴着获奖证书,多为“好孩子”和“好学生”,获奖者是“周小虎”,是周玉衡的父亲周自然前几年收养的男孩,当孙子养。
“周家的大学生数不清。”一位村民说。周玉衡的爷爷是老师,父亲做过村小教师,叔叔和姑姑都是大学生,妹妹如今在湖南一所大学教书。
为了给家里的两个大学生赚学费,除了打理自家土地,周自然还去附近一家化肥厂打工。
周玉衡占据“村里第一个研究生”的称号,是周家人的骄傲。他没干过农活,周自然要求儿子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从小学到高中,周玉衡都是班上前几名。高中就读于衡山县四中,衡阳市重点高中。四中位于衡山北麓的白果镇,周玉衡每个周末步行5公里以上的山路,往返于家和学校。
在晓冲村村支书周晓明看来,周家人有文化有素质,周自然、周玉衡,都很随和,跟村邻关系很好。
周家对面的贺姓村民不住唏嘘:“多好的孩子,保送研究生,还是党支部书记,就这样没了。”
从2003年儿子遇害开始,周自然的脸上很少笑容,他紧锁眉头,见到特别熟悉的村邻,才主动打招呼。
“周玉衡的死,对周家人打击特别大,十几年都没走出来,特别是案子这么多年了,还没结。”周晓明跟着着急,“这种事情没法问,只能劝他们节哀顺变。”
周玉衡上大学本科时,领回一个女孩,她是“湘大情杀案”的女主角———李霞。
“我问周自然,你儿子未婚妻长得咋样,他说还可以还可以,那是谦虚。”周晓明回忆说。
李霞
李霞,1980年出生在湖南省资兴市,本科阶段就读于湘潭大学,毕业后保送本校研究生。2003年9月入学。
据报道,大一时,李霞在男女生宿舍联谊中认识了学长周玉衡,大二时走到一起,大三时李霞去了周玉衡的家里,认识了周玉衡的父母。
周家之行让李霞感觉,周家人对周玉衡和未来媳妇的要求“特别高”。2003年李霞读研,再次感到自己的人生规划与周家对未来儿媳的期望,差别很大。李、周的感情出现危机。
2004年11月,李霞因伪证罪,被湘潭市雨湖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两年。当时的判决书认为,在周玉衡被杀案的调查中,李霞故意做出案发当晚曾爱云从未离开自己的虚假证明,为曾爱云开脱罪责。
李霞被迫辍学,离开家乡,远赴深圳,在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生活。如今,李霞已婚。
新文化记者想通过采访过李霞的记者找到李霞,对方说,李霞不想把联系方式透露出去。“她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人生都因此发生了改变,这时候她不想让更多人打扰。”
于是,我们放弃了对李霞的采访。本文中关于她的表述,来自该案权威材料及媒体报道。
“他拿着最高法不核准死刑的裁定,就像捧着什么宝贝。”钟致远说,“我当时要他给我,他不同意。”
回忆那刻,曾爱云觉得,最高法的裁定意味着自己的清白和明升m88,“命悬一线的感觉!”
疑云
2015年7月21日的判决书中,湘潭市人民检察院指控,曾爱云将周玉衡拖至电梯附近,喊来陈华章,一起将尸体拖入电梯至一楼,抛尸于两栋楼之间走道尽头的台阶上。然后,曾爱云返回三楼,将周玉衡掉落的一只鞋带离现场丢弃,并回到李霞身边。陈华章则返回308室,清理现场。当晚,周玉衡手机号码给同宿舍同学发送短信:我晚上不回来睡觉了,我没事,找老乡聊聊。该号码还分别向曾爱云、李霞的手机号码发送短信:我退出,祝你们幸福。
陈华章供认,这些短信都是他用周玉衡的手机卡发的。
之前的三次死刑判决中,公诉方认为曾爱云和陈华章合谋杀害周玉衡。曾爱云的动机是,曾爱云与李霞关系密切,周玉衡把曾爱云以前品行不端的情况告知李霞,引起曾的不满。
在曾爱云的辩护律师钟致远看来,这是冤案。首先,案发两天内,证人李霞做了3次供述,均称当晚曾爱云始终与她在一起。从2003年10月29日到11月11日,李霞涉嫌包庇被关押进看守所期间,4次供称曾爱云曾离开她20分钟。李霞获释后,去湘潭市公安局更改口供,称曾爱云始终与她在一起。
“但李霞有利于曾爱云的证言,被司法机关用追究伪证罪的方式,让这一点不再成为问题。”钟致远认为这很荒唐,“曾爱云一直没有生效判决认定有罪,而证人却被认定有罪,先判刑了。”
作案时间也有疑点。陈华章供述,曾爱云当晚10时许到达现场,还与周玉衡有了几句对话。大约当晚10时15分左右动手。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现场有钟。可曾爱云的手机通话记录表明,当晚10时17分,他还在跟别人通电话!
转机
第一次开庭前,曾爱云一度有信心,“警察认为我杀人,后边还有检察院和法院呢,真相总会大白。”
2004年9月,湘潭市中级法院第一次一审宣判。“这(判处死刑)对我来说是毁灭性的,一切都崩塌了。”曾爱云说,“我几次想到自杀,都想起我母亲。我不希望她以后都要背着‘杀人犯母亲’的名义活着。”2004年9月、2005年12月和2010年6月,湘潭市中级法院三次判处曾爱云死刑、判处陈华章无期徒刑。其中,湖南省高级法院维持过第二次判决,但最高法没有核准,发回重审。
“他拿着最高法不核准死刑的裁定,就像捧着什么宝贝。”钟致远说,“我当时要他给我,他不同意。”
回忆那刻,曾爱云觉得,最高法的裁定意味着自己的清白和明升m88,“命悬一线的感觉!”
身处看守所的曾爱云,在学习中感受着外界。特别是2013年开始,他感受到政策的变化,转机出现。
“一些比较出名的冤案都平反了,钟律师也给我写信说,我的案子翻过来大有希望。”曾爱云感谢看守所的管教,“他们看到文件,会抄下来带给我,鼓励我一定要坚持下去。”
2013年4月17日,湘潭中院第四次一审。2015年7月21日,已经在看守所羁押近12年的曾爱云终于重获自由。
2015年7月24日傍晚,细雨蒙蒙。
曾爱云身高1米7左右,隔着薄薄的白色T恤,能看到肌肉的轮廓和微隆的小腹。跟之前曝出的他在看守所的照片不同,此时的他胡须清理得很干净,年轻不少。
从广州、上海等地赶回来的家人们正在吃西瓜,每个人都笑容荡漾。
这是曾爱云的三舅家,一栋三层小楼,位于邵东县野鸡坪镇建新村的村口,距离邵东县城将近40公里。
7月21日宣判无罪后,曾爱云被三舅赵建华接回。长长的一挂鞭炮响过,留下一地红色碎屑。鞭炮除了代表喜庆,还要驱散他身上的“晦气”。
车驶进村,当年坑洼不平的泥土路,变成平整光滑的水泥路;当年低矮的平房,变成一栋栋两三层的小楼。没变的是家门前那条半米宽的土路,沿着山坡,曲曲折折。这些零星的碎片,拼凑出家的记忆。
1977年1月,曾爱云出生在这个湘中丘陵地带的小山村,排行老幺,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
一家六口住在土坯垒墙茅草铺顶的房子里。屋顶有了破洞,风吹雨打之下,土坯的墙壁被削去近三分之一。
曾爱云两岁时,母亲赵春秀在一次骨坏死手术后丧失劳动能力。
曾爱云5岁时,父亲心脏病发去世,靠三个舅舅的资助,残疾的母亲拉扯大几个孩子。
几年后,17岁的二哥外出在工地打工,坠楼身亡。
从12岁起,曾爱云就成了家里的重要劳动力。有一年春节,家里只剩6块钱,母亲买来了青菜和海带,那是曾家最困难的时候。
转折点出现在曾爱云考上大学时,他给家里带来两次莫大的荣耀,那是赵春秀最美的记忆。
第一次是在1997年,曾爱云考上湘潭大学,成为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本科大学的学生。
另一次是在2003年,曾爱云考取湘潭大学机械工程学院的研究生,成为村里第一个研究生。在学校里,也有了体面的身份:机械工程学院研究生部数理分会主席。
在表弟赵智文的心里,少年时跟表哥一起玩耍,表哥给他补课,那是段快乐的时光。在他以及其他孩子心中,曾爱云无疑是个榜样,他的成绩总会被父母拿来教育孩子。
2003年国庆节假期过后,曾爱云离家回校。谁也未曾想到,命运急转,他下一次回家要等到12年后了。
当儿子涉嫌杀人的消息传来,赵春秀傻住了,优秀的小儿子,怎么会去杀人?
在赵建华看来,外甥出事后的这些年,姐姐赵春秀特别自卑,“有时候突然就傻傻地呆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春秀今年71岁,身高只有1米5的她,因为无法弯曲的左膝盖,走路时总要弓着腰。
讲述往事,她几次落泪。每到这时,曾爱云会揽住母亲的肩膀,阻止她讲下去。
本科毕业后,曾爱云进入衡阳铁路机械厂工作。他热爱篮球,当年司职前锋,最喜欢NBA爵士队的卡尔·马龙。考取研究生时,他正在湘潭一所技工学校兼职做老师。
入学之初,导师鼓励他好好完成学业,“导师说可以推荐我去广西教书,也可以进到一些大公司做技术主管。”曾爱云有时会想象,假如自己没有卷入这起案件,命运会怎样?“我可能会成为教授或者企业高管吧。”
法院宣判无罪,意味着他可以恢复学籍。“肯定不会回去读研了,这么多年,知识都忘得差不多了。”曾爱云说,“而且这些年科技变化这么大,我肯定跟不上了。”
对于未来,曾爱云有些不敢期待,他希望能先在家里安稳一段时间,或许会跟舅舅们做点小生意,也或许会找份工作
“有人说我白了,被太阳直接晒到的时候很少,你说能不白吗。”12年看守所生涯,在曾爱云的身体里刻下了“顽固”的生物钟。“在里边早上6点起床,晚上10点睡觉。
在看守所期间,除了统一组织的思想教育和观看手机版联播,多数时候曾爱云呆在监室里想心事。他原本最爱张学友的歌,但在里面,心里哼唱最多的却是赵传的《勇敢一点》,尤其是那句“我试着要勇敢一点”。
7月21日回到家开始,尽情享受着与家人团聚的时光。他跟着表弟去寻找小时候玩耍的山坡、跟着姐姐去县城置办衣物、与舅舅姑姑们彻夜交谈……“回来这几天,有时候跟家人聊到很晚才睡,但一到6点就醒,然后就睡不着了。”
致歉信
12年间,远赴深圳的李霞没见过案件当中的任何人,也没参加过同学聚会。去年,曾爱云得知自己“平反”有望时,曾给李霞写过一封不曾寄出的信:十多年了,你同我一样蒙冤已经十多年了,这是多么漫长而又多么痛苦的日子啊。在这10多年里,你从一个无辜的女研究生,被冤枉成一个令世人唾弃的罪犯,再到社会上千夫所指的“坏女孩”,你失去了学业,失去了事业,失去了理想,失去了大好人生,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一点———名节。这其中,你经历的屈辱、绝望、无助和痛苦有多少有多深,常人是无法想象的。尤其是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经历这种遭遇,是何其恐怖,何其悲惨!
信的最后,曾爱云写到:
在此,我向你真心地说声对不起,不求你谅解,更不求你消除对我的怨恨,只希望你心里能够平衡一点、舒服一点。
如今,曾爱云恢复了自由之身,被问及想要对李霞说些什么时,他还是想说一声:抱歉。
陈华章
对陈华章,曾爱云对新文化记者表示,“他一个人把我们四个人和四个家庭全都摧毁了。所以,我对他只有恨。”
曾爱云怀疑,陈华章在周曾李三人的感情纠纷中,对周玉衡的判断起了作用,导致矛盾升级。而陈华章又指认是他杀了周玉衡。
“他是村里第一个研究生,一直是我的骄傲,全村人都羡慕我。”2015年7月25日午后,陈华章的父亲陈克忠与新文化记者在湘潭市见面。陈克忠窝在沙发的角落,脸色灰暗,看着律师草拟的上诉状。
61岁的陈克忠身高不足1米6,口齿有些不清,透过合不拢的嘴唇,能看到左侧牙龈已经切除。2012年9月,陈克忠患牙龈癌在湘潭市做了手术。最近癌细胞发生转移。
陈克忠来湘潭,先去医院预约手术,更重要的是跟律师商量儿子陈华章上诉。“上了手术台就可能下不来了,我想着在我有生之年,这个事情能够有一个结果。”
澧县地处洞庭湖畔,澧水之滨。1978年12月,陈华章出生在湖南省常德市澧县余家台乡的丁堤村。一栋有几十年历史的老旧平房,砖瓦结构,就是陈华章和小他两岁的弟弟出生的地方。上世纪80年代末,余家台乡被撤销,丁堤村划归小渡口镇。身为村支书的陈克忠,把家搬到离此不远的毛家岔村。那一年,陈华章12岁。
毛家岔村的陈家是一栋二层小楼,楼上楼下加起来,几十平方米。拉开卷帘门,家居陈设都落满灰尘。
走上几级狭窄的楼梯,二楼北侧就是陈华章兄弟住过的房间。双人床占据一半空间,靠窗处老式柜子和一方小小的书桌,余下的空间仅容两人错身。陈华章出事前,一直住在这里,每次从学校归来,他和弟弟挤在这张双人床上。
床北侧墙壁上,贴着一张郑伊健的海报,这是陈华章在高中时贴的。
二楼南侧房间,是陈克忠老两口的房间,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老照片,最边缘处是一排陈华章兄弟的证件照,从初中到大学的都有。有两张陈华章高中时期前后的照片,是陈克忠能找到的、离现在最近的陈华章彩照。比这更近的,是陈华章研究生证上的寸照。如今研究生证和陈华章的身份证,装在陈克忠的口袋里,他时不时拿出看看。
2003年11月,陈华章的母亲接到警方来电。一辈子生在农村的她,没听明白。后来陈克忠打回电话,才知道儿子涉嫌杀人。
直到现在,老太太依然不了解案情。她的认知跟老伴一样:儿子是被冤枉、被陷害或被胁迫的。
“比(进看守所)之前瘦了10多斤。”母亲说着抹起眼泪,陈华章身高1米56,出事之前体重100斤。
陈华章刚出事那几年,陈克忠去看守所,始终不曾问儿子是不是真的杀了人。这或许源于父亲对儿子的了解和无理由的信赖。“如果说是老二杀了人,我还有可能相信,因为老二比较调皮。老大太老实,胆小,而且善良。”
陈华章小时,有村民杀年猪,村里孩子都跑去看热闹,唯独他不去,因为“不敢,害怕”。
陈华章是这个农村家庭飞出的金凤凰。陈克忠可以说出儿子从小到大的一连串成绩:考上全县最好的高中澧县一中,高中得500块奖学金,考入重点大学,是班里的党支部书记,直接保送研究生……
陈华章在湘潭上学时,一年只回一次家,整个暑期都在外打工。相聚少,再加上性格因素,父子交流不多。陈克忠从未听儿子说起过学校的人和事,出事前更从没听过曾爱云、周玉衡和李霞的名字。
陈华章在本科阶段处了一个女友,是同学,毕业后去了广州工作。这是陈克忠唯一能说出名字的陈华章的同学。
2003年升入研三时的陈华章,跟广州的一家公司达成就业意向。毕业后,他将赶赴广州,跟女友去到同一个城市。
“如果不出事,他们应该结婚,小孩应该快上初中了吧。”看着在身边跑来跑去的孙子,陈克忠说。
陈克忠见过这女孩一次,在湘潭市中院第一次开庭时,女孩来到法院,塞给陈克忠2000元钱,“以后再没见过了。”
随着时间推移,陈克忠不再那么确定儿子是无辜的,“陈华章确实参与其中了,但在看守所已经这么多年了,能不能尽早有一个结果。”陈克忠依然不相信儿子是主谋。
中午、晚上寝室看《刑事侦缉档案》,关于犯案,千方百计隐藏,不如嫁祸,转移视线。
———摘自陈华章日记
日记
在父亲眼中,陈华章跟自己一样,内向,不善言辞。弟弟的记忆中,陈华章从没跟同学发生过矛盾,爱学习。兄弟俩在一起时,哥哥会讲很多人生道理。
今年56岁的周训元,是陈华章小学和初中的数学老师,他印象中的陈华章内向、老实、听话。“他的数学成绩很好,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班里数一数二的学生。”陈华章小学五年级获得县奥数竞赛三等奖,那是他们那个年级唯一一次。
毛家岔村一位周姓村民说,周末很少见到陈华章在外边玩耍。“最常见的,就是他在路边跟大人下象棋,小小年纪跟大人下,也不吃亏。”
澧县一中是湖南省重点中学。陈华章高中阶段的班主任孙盛元,70岁了。“他在班里学习成绩中等偏上,不是班里最矮的,好像是坐在第三排。”年代久远,孙盛元的记忆中,陈华章身上只有几个标签:内向、肯学、不爱说话。
“要说他的性格,介于内向和外向之间,偏内向。”高中同学宾先生回忆,陈华章比较聪明、还比较刻苦,学习成绩好。“一次英语课,班主任孙老师提问了一道比较难的题目,点名让陈华章回答。”
陈华章也不是只看书没生活的那种人,他喜欢足球和篮球。在另一位高中同学眼中,陈华章比较要强。“有时候一次随堂测验没考好,他表面上不说,但心里就会憋着劲,下次一定要考好。”
从2003年开始,唐恒律师是这12年来接触陈华章比较多的人之一。在他看来,陈华章比较上进,性格有点懦弱。“这可能跟他个子比较小,又是来自农村有关系。另外虽然他学习成绩很好,但他的法制观念很淡薄。”
陈华章的日记
陈华章的心理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转变?他与周的矛盾有多深?很遗憾,除曾爱云外,新文化记者没能找到陈华章本科、研究生阶段的同学和老师,无从了解他在那一时期,经历和性格的变化。不过,新文化记者得到陈华章研究生时期的日记,部分内容如下。
■日期不详 中午、晚上寝室看《刑事侦缉档案》,关于犯案,千方百计隐藏,不如嫁祸,转移视线。
■2002年12月19日 阴有雨 中午至晚上,《刑事侦缉档案》50集,结局。台词:人做每一件事,都有他自己的理由,既然已经发生的事,就不能当做没发生过,爱与恨只是一线之间
■2003年1月15日
周玉衡说,如果不是我的介绍,他可能跟的导师是(人名),想起谭老师今晚说我一学期(课程)没结果,周几个星期(课程)可以给出粗略结果,绕开(人名)问他问题,我的主动远远不及他,痛苦的不知滋味。是我自己找了一个如此难对付的师弟?人算不如天算?或当初根本没考虑过?
■日期不详 周玉衡谈起他的现在对研究的课题的无以把握,觉得不知做些什么,好像没什么可做,或难做,迷失方向,正如大一的迷茫。得知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优秀,一身轻松。
还要上诉
2015年7月21日,湘潭中院推翻了此前的“情杀”定性。
这次判决中,确认了因周玉衡更受导师器重,陈华章心怀嫉妒而杀人这一动机。
陈克忠不相信儿子会是杀人凶手,准备继续上诉。律师唐恒拟就的上诉书中,提出几点恳求:1.建议二审法院本着客观公正的原则,慎重审理,避免造成错案;2.上诉人认罪态度好,无犯罪前科且有积极赔偿的情节,希望对上诉人酌情从轻处罚;3.上诉人父亲患癌症明升m88垂危,特请求二审法院予人文关怀,迅速结案。
关于曾爱云被判无罪,湘潭中院在当天回答了现场记者的提问:……曾爱云的有罪供述、陈华章指证曾爱云杀人的供述、证人李霞关于曾爱云在案发时段离开过她的证言以及本案提取的鞋印、指纹、绳索等关键证据存在重大疑问,全案证据存在较多难以排除的疑点和矛盾,无法形成完整的证据锁链。曾爱云的作案动机、是否与陈华章合谋、作案工具的来源及去向、有无作案时间等关键情节均无法确认。也就是说,指控被告人曾爱云犯故意杀人罪的证据,没有达到刑事诉讼法所规定的“确实、充分”的要求,不能排除合理怀疑。
对这个结果,曾爱云并不认可,“证据不足的认定,让我很不愉快,这表示我不是完全的清白。我还会继续上诉。”他说,等到完全恢复清白后,再去研究被羁押12年的赔偿问题。
对周玉衡的父亲周自然来说,这样的结果也让他无法接受。“一方面民事赔偿过低,只有17万多,另一方面,既然已经认定了有杀人凶手,为什么只判了无期徒刑?”电话中,周自然对新文化记者说,“我一定要(把官司)一直打下去,直到杀死我儿子的真凶获得应有的惩罚。”(原标题:“湘大情杀案”四个研究生的人生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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