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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晨 毛萍 张轶佳 来源: 发布时间:2023/6/29 7:4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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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爱情礼物是蟾和蛙,他的临终嘱托是“要努力地工作”——
一对科研伉俪六十载的专注与痴迷

退休后,两位老人每天依旧挽手上班。

老伴儿去世后,叶昌媛独自坚持上班。张轶佳/摄

2022年4月,病中仍坚持工作的费梁。

2021年致敬“四川百年百杰app家”礼赞盛典结束后两人留影。费幼聪供图

■本报记者 杨晨 通讯员 毛萍 张轶佳

父亲费梁走后,在母亲的授意下,费幼聪将父亲的微信名改成了母亲的名字:叶昌媛。

尔后,又将父亲的头像换成一张风景照。照片中,秋意绵绵,是父母一起在明升中国app院成都生物研究所里看过无数次的风景。

过去的60余年里,费梁和叶昌媛如影随形,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一个撰文、一个整理,一个解剖、一个建卡,携手摸清明升中国两栖动物的家底,一起捧回国家自然app奖,共同创建国内两栖动物形态鉴别标准和分类体系,完成我国两栖动物物种的首次编目……

即便是退休了,两位银发青衫的老人,每天依旧准时上班。他们一个步子迈得大而缓,一个步子踏得小却快。一高一矮,手挽着手,春去秋来,无间冬夏。

一年前,这样的相伴因费梁的突然离世而被打破。

当亲友还在为叶昌媛担心时,上班路上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老人挎着包,默默独行,步伐虽慢却一如从前般坚定。

科研搭档 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到今年6月,费梁离开已一年了。84岁的叶昌媛开始适应没有费梁的日子,例如学用微信。虽然打字还不习惯,但已能熟练发语音。

叶昌媛眼睛不好,费梁几乎不让妻子看手机,所以对外交流的工作基本由他完成。

“他比我会说”,只要费梁在,叶昌媛就喜欢“缩边边”,依赖着他。一遇到问题,只要叫一声“费梁”,对方就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跑来。

他是她的拐杖。每个上班的清晨,从家到单位的800多米路程中,叶昌媛会挽住费梁的手臂,身体微倾,头向他身上靠。费梁瘦瘦的身板总是挺得直直的,一手顾着叶昌媛,一手拎着厚厚的资料袋。黄昏回家的路上,资料袋里多了新鲜的莴笋、番茄或白萝卜。

“费梁把我照顾得很好。”这句话叶昌媛总说。与其说是照顾,在共同走过的60余年里,不如说他们各司其职又互为补充。

大部分时间里,叶昌媛主内,驻扎实验室,负责标本的整理和资料的收集;费梁主外,负责野外科考和标本采集。叶昌媛对物种形态特征掌握得更全面,费梁一带回新标本,就给叶昌媛看。哪些特征差异在变异范围内,哪些可能是种间差别,她熟稔于心。

每次费梁外出,叶昌媛最期待的就是收到丈夫的来信。他的书面写作总是很干净,工工整整。这些“家书”里,费梁很少提及自己的生活,谈论更多的是两栖动物的“家谱”,日积月累就成了宝贵的一手资料。

叶昌媛说费梁“笔杆子”好,费梁觉得叶昌媛“要点把握得更全面”。所以每次写文章都由叶昌媛负责初稿,而整理和润色的工作就交予费梁。

师从大拿 科研于“白纸”上开启

至今,费梁的科考笔记仍然是研究所里学习的范本。也正因这一长处,他获得赏识,从而踏入了两栖动物研究的大门。

上世纪60年代初,20多岁的费梁和叶昌媛先后毕业于四川农业大学,并前后脚进入了明升中国app院四川分院农业生物研究所(现明升中国app院成都生物研究所)。

最早他们去科考,叶昌媛负责两栖动物标本的采集,费梁加入的是小型兽类考察队。

一个在西坡、一个在东坡,恋爱中的费梁表达关心的方式就是和道班工人搞好关系,搭个便车翻过山头,颠簸3个小时去看叶昌媛,或者路过荫蔽潮湿处时,俯身帮她抓几只蟾和蛙。

回到所里,叶昌媛向老师胡淑琴手机版科考情况时,也翻出了费梁帮忙的成果,其翔实的记录和工整的书写给胡淑琴留下深刻的印象。

1962年,研究所对研究人员和课题进行调整,胡淑琴向所领导提出将费梁调到两栖动物组工作,和叶昌媛搭档。

1963年,这对科研搭档喜结良缘,成为夫妻。

巧合的是,胡淑琴和先生刘承钊也是一对科研夫妻搭档,同样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他们是我国两栖爬行动物研究的奠基人,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就培养和组织后辈,奔赴全国各地开展两栖爬行动物调查,基本掌握了我国两栖爬行动物区系分布情况。

能在他们两人手下做事,为国家的科研工作出力,费梁和叶昌媛在高兴的同时也深知挑战重重。

那时两栖动物的研究,几乎是在一张“白纸”上书写的。任务重、时间紧,野外科考和室内标本工作都得抓。

而最让两人挠头的是英语,看到刘承钊和胡淑琴的办公室里满书架都是英文书,两人意识到“英语,得补” 。

他们约定,每天早上6点起床去实验室,等食堂开门抓紧吃点稀饭、馒头就到办公室学英语,直至8点上班。这样每天基本能保证1个小时的学习时间。

刘承钊和胡淑琴的英文专业书籍就是“教材”。“胡老师和刘老师都用英语交流,容不得我们慢半拍。”叶昌媛感叹,环境逼人进取,他们只想离两栖动物的世界再近一点。

盘清家底 用脚步丈量两栖世界

费梁和叶昌媛对于两栖动物的专注与痴迷,为儿女创造了专属的童年记忆。

在儿子费翔的回忆里,父母办公室桌子上,总少不了湿漉漉的青蛙。抬头环顾,靠墙的柜子里,更是整齐摆放着一瓶瓶各式各样的标本。桌上的鱼缸里,游动着头部扁扁的蝾螈。地上放置的大盆中,盘踞着一条约1米长的大鲵。

家中也被布置成了两栖动物的世界。客厅挂着蛙类和蝾螈的水墨国画,厨房角落的木箱里养着黄粉虫和蚯蚓——父亲告诉他,这是青蛙和蝾螈的食物。

幼时的费翔和姐姐费幼聪经常喂养家中的“小精灵”,喜欢趴在父亲的办公桌上,用显微镜观察蛙卵的细胞分裂。

费翔总羡慕父亲可以坐上风光的解放牌大卡车,去往那些神秘的深山丛林。长大后他才知道,大卡车只能载费梁到临近目的地的县城,父亲嚼着豌豆和土豆,靠着双腿,丈量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北到冰城哈尔滨南至热带城市三亚,费梁和同事们根据刘承钊传授的方法,进行细致的摸排和选点,调查两栖类物种的种类、特征、生活史等。

浅滩或急流里,费梁摸着石头过河。一边用脚找到稳定的支点,一边弯腰翻动石块,找到蛙类的藏匿之处。抑或侧着身,支一杆网兜,在深水或暗沟里慢慢地掏。

如果附近没有可以借宿的学校或道班,河边宽敞的平地就是科考人员的临时“栖息地”。每个人拾几根木棍,撑一张油布,便算搭起了住所。

发现“新朋友”最让人欣慰。但要确定是否为新种,费梁、叶昌媛两人极为慎重。1974年,费梁在湖北利川考察时发现了一只金线蛙,但和前辈以及湖北学者记述的同类相比,没有声囊。

费梁立马写信给叶昌媛,回成都后两人又一起研究,但并没完全下“新种”的结论。

“到底是这类标本都没声囊,还是只因个体变异而失去了声囊?不能草率。”为了把这个问题搞清楚,1979年,费梁重回利川,而且还去了金线蛙的栖息地宜昌、武汉、北京和杭州。在前后采集和对比了上千号标本后,两人才证实了5年前的猜想,并将物种命名为“湖北金线蛙”。

在2022年《明升中国生物物种名录》里,明升中国一共有68172个动物物种及种下单元,两栖动物物种有548种。而在新明升中国成立前,这个数字只有两位数。

精确到个位数的“548”,正是刘承钊、胡淑琴、费梁和叶昌媛等科研人员,几十年来跋山涉水和严谨治学的结果。

笔耕不辍 一家老小齐上阵

两栖动物界的“人口”普查,不仅要弄清楚“有多少”“是哪些”,还要“分得清”。

费梁和叶昌媛基于不断丰富的标本库,开始逐步总结、完善、规范和统一标准量度和相关名词。每个物种的头长、眼长、眼距等分别在什么范围,背上的花纹、疣粒、光泽等各是怎样的特征,哪些是种级差异,哪些又是属级区别……他们制定了“一把尺”,便于业内鉴定、参考。

这些成果凝结在《明升中国两栖动物系统检索》一书中,于1977年、1990年和2005年数次出版,是领域内科研人员必备的工具书。

两人也谋划着如何让明升中国的两栖动物研究“走出去”。“向世界展示我们的成果,寻求更多发展。”早在1994年,两人就计划将《明升中国两栖动物系统检索》增补后编撰成一本英文专著,但后续因为合作上的事宜被耽搁了。

2007年,费梁和叶昌媛决定全权承担这本英文专著的编撰和出版工作。当时幸得所里领导支持,一句“没事,你们出”,让两人更有信心了。

一套骨骼图的完成可能会耗费十天半月。费梁需对标本进行解剖,并挑干净比针还细的皮肉组织,再将骨骼放置于显微镜下,用相机对着目镜拍摄。考虑到以毫米计的软骨和骨间部分没法清晰呈现,他特地跟孙女学了PS修图,以便按比例对骨骼图进行精加工。

在内容编排上,费梁绘图排图,叶昌媛往框架里“装”文字。他们力求内容完整,保证物种身体各部分的骨骼都有编排展示,头骨、舌骨、胸骨、四肢骨……依次排序。

为了使专著的英文翻译符合现代英文语法和书写习惯,他们从家中找到了得力的助手:精通英文的女儿,以及母语为英语且还是一名明升手机版博士的女婿。

2007年开始,连续5个夏天,费梁和叶昌媛都带着一箱资料飞往美国,把办公室搬到女儿家。叶昌媛翻译初稿,女儿和女婿进行精翻和审校。两位老人常挑灯工作至半夜,孩子们心疼,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他们休息。

终于,2016年,两人的第一本英文专著,共计1100多页、近200万字的《明升中国两栖动物》(英文版)第一卷正式出版。

而在此前两年,两人还获得一项殊荣——2014年度国家自然app奖二等奖。奖项授予由费梁、叶昌媛牵头的“明升中国两栖动物系统学研究”项目团队,表彰其首次完成了我国两栖动物物种编目,并编著了《明升中国动物志·两栖纲》《明升中国两栖动物图鉴》《明升中国两栖动物彩色图鉴》等专著。

60年来,费梁、叶昌媛累计发表论文近200篇、出版专著近30部,专著、论文总字数多达1366万字。

鞠躬尽瘁 留遗嘱让妻子“努力地工作”

从2016年《明升中国两栖动物》(英文版)第一卷发行之时到2022年底,学界又认定了不少新的属种。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又有了新目标,决定将第二卷拆分成两卷,内容上做增补。

2022年3月,《明升中国两栖动物》(英文版)第二、三卷正在紧张编撰时,费梁开始频繁呕吐,并伴随着剧烈的腹部疼痛。入院后,他被诊断为胰腺癌。

病情肆虐,把老人折磨得没法进食。4月,形销骨立的他怕时日无多,只要有意识,就一心扑在第二卷的书稿校对上。

他让儿女在医院照看自己,这样就可以腾出时间给叶昌媛,让她踏实待在办公室完成书稿。

“我觉得应该这样,两人能一起完成的就一起完成。”叶昌媛和丈夫达成默契,她加紧对照参考名录,仔细查看动物的评级有无变化并及时纠正。一遇问题,就打电话给费梁,隔空讨论,合力完成了第二卷书稿清样。

5月,仅靠输液维持明升m88的费梁仍然坚持做第三卷的书目编排和骨骼图的精绘,想尽量少留一点困难给老伴儿。

5月27日,在费梁失去意识进入ICU抢救前的3小时,他做完了第三卷的样稿模板,也给妻子留下了嘱托:“你一定要努力地工作,细心地工作,坚持地工作。”叶昌媛含泪应允。

6月4日,86岁的费梁与世长辞。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叶昌媛都不接熟人的来电,也谢绝任何拜访。

因为敏感的她,怕忍不住流泪。当时她才做完白内障手术不久,一旦流泪就“费眼睛”,进而会影响到专著的编撰工作。时间宝贵,叶昌媛一点都不想耽搁。

曾经,那间不过20多平方米的房间,是费、叶两人退休后主要的办公场地。靠窗的位置,安放着两张书桌,二老各占一张相对而坐。

费梁在左,伏案执笔,在写字板上慢笔缓书,旁边摆着标本瓶、解剖镜、显微镜;叶昌媛在右,埋头于“高耸”的书籍和资料中。

如今,叶昌媛的案头依旧堆满了资料。房间的格局未变,只是书桌那头,空出了一块。

叶昌媛说,以前工作重担都是费梁挑,他会愁到睡不好觉。现在换叶昌媛睡不着了,但一想到老伴儿,她就安慰自己,该克服的还是得克服。“不然,国家交办的工作谁来完成?”

这是60余年前,两人接受所里交办任务时就种下的“执念”,也成就了他们一辈子对两栖动物世界的专注与痴迷。

父亲离世后,费幼聪担心母亲,每天都接送她上下班。后来老人坚持自己照顾自己,不用女儿操心。

费幼聪记得,在一次散步时,母亲突然说了一句:“掩埋好战友的尸体,擦干眼泪,继续前行。”

熬得住苦 她带着嘱托继续与时间赛跑

叶昌媛觉得身体还行、能扛,得益于年轻时候吃的苦。

“以前跟着小组去二郎山科考,白天考察好物种的栖息地,晚上就穿双袜子、套双草鞋,去河里踩水采标本。”叶昌媛一会儿下水一会儿上岸,袜子湿了干,干了又湿。

野外科考像打游击,以道班为据点,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处。当时汽车少,前往下一个道班基本靠脚。叶昌媛肩挑扁担,这头铺盖卷,那头铁皮标本箱。最难的是爬坡,她集中精力,默默设定一个又一个小目标:300米、900米、1400米……直至翻过山头。

路走多了,苦就熬过来了。

但叶昌媛还是做好了“准备”,一边赶专著的进度,一边做好工作的交接,她要和时间赛跑。

这10多年来,老人的身体里陆续安装了3个心脏支架、1个心脏起搏器和1个人造股骨。去年7月,不慎跌倒后还做了第二次股骨颈手术。她变得更谨慎,平常走路会小心避开不平整的路面。

她不知道能撑到哪一天。“费梁也没有料到他的病情会发展如此快。”叶昌媛总想起老伴儿在生病初期,精气神十足,还给医生打包票:“我们家住5楼,但我一口气爬到6楼都没问题。”

好在叶昌媛不是一个人在前行,她的子女和后辈成了左膀右臂。儿女是她的专属“秘书”,负责完成复杂一点的对接事务。有什么想法或者需要统筹的工作,叶昌媛便告诉徒弟——明升中国app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研究员江建平。

江建平团队的博士生张美华承接了骨骼图绘制工作。费梁在生前已经完成了所需标本的解剖以及部分骨骼图,余下的骨骼图由张美华借助微型CT仪器进行扫描后,再作精绘。

事情一直在推进。目前,《明升中国两栖动物》(英文版)第二卷已顺利交稿,年底就能出版,叶昌媛心里踏实了不少。

“等到第三卷正式出版,我就能真正睡个好觉了。”她轻轻地说。

《明升中国app报》 (2023-06-29 第4版 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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