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队领队杨军已经在西汉海昏侯墓内研究了近5年,对考古的发掘和研究者来说,这是一个细致而漫长的过程。文物保护甚至需要两代人去完成。A16-A17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侯少卿 摄
■ 对话动机
前日上午10点,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墓内,马蹄金、韘形佩、博山炉、连枝灯、铜壶等珍贵文物被考古人员逐一提取,这些出土文物,被视为海昏侯墓以及我国对汉代文化考古研究的重大发现。
和我们在中学历史课本里见识到的著名汉墓——长沙马王堆相比,新近发掘的海昏侯墓毫不逊色,“在出土文物的数量上,它已经超过了马王堆。”杨军与多位汉代考古学家都表达了这样的观点。
在对这座墓地发掘及研究的5年里,全国最顶尖的专家和团队汇集于此,光是清理主墓出土的10吨铜钱,把钱上的淤泥清掉,四五个工作人员就花了一个月,拿着竹签、毛刷,一厘米一厘米地刷,做这项工作的有社科院的博士后。
考古发掘专家组这样评价海昏侯墓:如此完整的西汉列侯等级墓葬,在明升中国考古学史上属首次发现,对于研究西汉列侯丧葬制度价值巨大。从目前来看,海昏侯墓已经基本符合了申请世界文化遗产所要求的标准。
■ 对话人物
杨军
江西省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江西南昌海昏侯墓考古队领队。2011年3月24日,杨军成为第一个进入海昏侯墓的科研人员,此后一直负责该墓葬的发掘工作。
海昏侯简介
据史料记载,在江西,海昏侯的爵位共承袭4代、历时168年。第一代为汉废帝刘贺;第二代是刘代宗;第三代是刘保世;第四代是刘会邑。其中,第一代海昏侯刘贺的生平最为传奇,他是汉武帝的孙子,曾被扶上帝位,但27天后即遭废黜,成为汉代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经历了王、帝、侯的跌宕。
发现
海昏侯墓离被盗仅一步之遥
新京报:海昏侯墓是因为一个盗洞被发现的?
杨军:非常偶然。2011年3月23日下午4点多,我接到考古所所长电话,说新建县有个墓上出现盗洞,群众举报了,让我去看。
我刚结束出差,正在家做饭,本不想去,所长特意提示,是在铁河。一说铁河,我反应过来,文献记载,铁河一带传说是海昏侯待过的地方,可能真有墓葬,就马上放下锅铲,拿了200块钱打车出了门。
新京报:到现场你看到了什么?
杨军:我赶到时天黑了,只能看出墓的封土(墓穴都在地表以下,古代王侯下葬后,会高出地面堆出一个土丘。这土丘往往大而气派,以显尊贵,专称封土)很大。其他省份发现的王侯墓葬,都有那么大的封土,所以我们确认该墓葬等级较高。
再去看盗洞,盗墓贼挖出来了三四十厘米厚的椁木,还有炭、白胶泥,根据这些分析,应该是西汉墓。第二天一早,我就吊着绳子进入了盗洞。
新京报:第一次进盗洞,感受是怎样的?
杨军:盗洞有14.8米,很深,看来盗墓贼一直打到了墓底。吊下去时我闻到了一股疑似木头发出的香味,至于到底是什么,现在还不清楚。我觉得好奇怪,一般墓葬要么没味道,要么是臭味,怎么可能香呢?加上那么高大的封土,那么厚的椁板,更加让我坚信这个墓一定不简单。
新京报:据你判断,这群盗墓贼的技术如何?
杨军:不得不承认,盗墓贼的手段确实很高,他们从封土顶上打到了墓葬的正中央,非常准确,按照一般礼制习俗来说,中间一定有东西。但机缘巧合,这个墓是汉代居室化的结构,正中心是空的,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只有一步之遥。
新京报:当时你就猜到它是海昏侯墓了?依据是什么?
杨军:当时我们怀疑和海昏侯有关,或者关系比较大,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封土。在西汉,南昌这一带没有比海昏侯等级更高的了,所以唯独就跟他联系上了。
新京报:印证观点大概是在什么时候?
杨军:2011年我们做了勘探,发现了城、墓园、墓葬区,有5到7平方公里的完备的大遗址,指向了繁衍四代的海昏侯;后来我们发掘出车马坑,汉代对车马坑有严格规定,只有皇帝和诸侯王可用。综合历史,在此出现过的、级别如此高的,应该只有海昏侯。
发掘
十吨铜钱清淤 花了1个月
新京报:有人说如果不是墓被盗了,就算发现侯墓,我们也无法发掘,你怎么看这种说法?
杨军:从依据上来说,我们国家的文物工作方针是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如果不被盗,确实不会去发掘。但海昏侯墓当时连县级文物保护单位都不是,被盗后很难保护,没有机构、资金、管理人员专门管理,为解决这个问题,就要进行抢救性发掘。
新京报:现在发掘到了哪一步?
杨军:整个墓园有2座主墓、7个陪葬墓,我们挖了1座主墓、3个陪葬墓。出土的文物万余件,其中有6000多件出在主墓的回廊部分,这是墓主生活场景的写照。现在还在发掘的主椁室,埋藏的文物比如金、玉,要更精美,是墓主生前最喜欢且能够显示他身份的。
新京报:五年里,考古队的工作量有多大?
杨军:仅仅拿主墓举例,主墓相当于是按侯的等级在地底建了个房子,然后在上面压了14.8米深的封土。我们挖封土就挖了这一年,从封土顶部挖到了椁顶板。包括做夯土、夯窝,用合适的考古工具,全人工挖掘。
新京报:你还记得第一次发掘到关键文物是什么时候吗?
杨军:2012年5月,我们发掘一个陪葬坑,前一天下了雨,第二天早上工作人员去抽坑里的积水,抽完露出一个车軎(音同“未”,古代车上的零件,多出现于车轮下半部,用于固定或装饰车轮),错金银、鎏金的,当时我们激动得不行。因为这是实用的车马具,不像南越王墓是冥器,这是第一次在长江以南发现。
新京报:发掘过程中,让你最头疼的事情是什么?
杨军:还是和这个车軎有关。出了车軎,高兴之余我们突然想到:古时车轮要比车軎高,车軎出了,没见车轮,难道是被我们挖掉了?这是大事故啊!我们谁也没挖过,心里没底,就马上请国家文物局派专家来鉴定,发现是埋葬时已经把车子拆解了,心里那块石头才落了地。
新京报:这次出土的很多文物都非常脆弱,可能一碰就会碎,这种谨慎和小心翼翼到了什么程度?
杨军:比如主墓出土的十吨铜钱,光是把钱上的淤泥清掉,我们四五个工作人员就花了一个月,拿着竹签、毛刷,一厘米一厘米清,每个铜钱都要过一遍,最终把它们还原成埋葬时的状态。
对比
海昏侯墓文物精美堪比马王堆
新京报:在你看来,海昏侯墓和其他汉代墓的区别在哪里?
杨军:它的墓室没有受到盗扰;有完整的墓园,墓园的遗址保存完好;墓园近旁还有海昏侯国的国都,紫金城城址。所以整个墓的发掘始终让我处于一种惊喜状态。
新京报:老百姓常常会很关注出土的文物,但对考古来说,墓葬中其他的元素也很重要?
杨军:老百姓会关心出了什么宝贝,比如说金、玉,视觉冲击力是很大的,可以理解。但考古学的使命,是把这块地方的信息完整还原出来。墓有没有被盗,出没出好东西,是机缘,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新京报:有专家说海昏侯墓的意义超过了马王堆,我听说马王堆的专家还过来参观了。你是怎么比较这两个墓的?
杨军:两个墓的所有者都是侯。但从制式上看,马王堆是按楚制埋葬,海昏侯墓是典型的汉制。从出土文物来说,海昏侯墓数量超过了马王堆,精美程度两者接近。海昏侯墓是王的规模、侯的规格、皇帝的规制。如果墓主是第一代海昏侯刘贺,那么这一切都可以解释,因为刘贺的身份特殊,当过皇帝、当过王。
新京报:器物也会讲故事,这次发掘出的器物勾勒出的海昏侯是怎样的形象?与历史记录有差别吗?
杨军:根据《汉书》记载,第一代海昏侯刘贺在当皇帝的27天里做了1127件坏事。墓里的文物,也许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新角度。我们找到了编钟、琴瑟、棋盘,还有大量的竹简,有孔子圣贤像。这至少能看出,他风雅、藏书、尊儒术,应该是一个知书达理、有文化的人。
文物
海昏侯可能钟情火锅
新京报:能否介绍一下大家都比较关注的金和玉?
杨军:主椁室西侧发掘出3个装着金器的漆盒,里面有25枚马蹄金、187枚金饼,成色都很好。马蹄金一般是皇帝赏赐给诸侯的。主椁室还发现了一枚韘形佩,上面有龙、凤、虎三种纹饰,一般来说也是皇帝或者诸侯才有的东西。
新京报:主墓出土了10吨铜钱,用这么多钱陪葬,说明海昏侯非常富有?
杨军:这钱不一定全是他的。在西汉,丧葬礼非常隆重,耗财耗力,有一种“赙赠”制度,人死后,死者的亲戚朋友也会拿财物帮忙办理丧事。所以,这些钱很有可能是海昏侯去世时他人送的。
新京报:在此次发掘的文物中,还有哪些比较有特色的东西?
杨军:比较有意思的是主墓藏閤里出土的青铜蒸馏器和青铜火锅。青铜蒸馏器里还装了板栗、荸荠和菱角等,可能与酿造果酒有关,青铜火锅应该是用来吃火锅。这可以看出海昏侯比较喜欢美食,可能是个“吃货”。
新京报:听说还找出了冬虫夏草?
杨军:我们在主椁室的一个漆木盒里面发现了虫草。按道理来说,虫草保存的概率很低,在2000多年之后还能留存,很少见,至少在江西墓葬中是第一次出现。这也许能说明,在西汉时期,虫草就已经成为了名贵滋补药材。作为贵族的海昏侯,已经在使用了。
保护
出土文物中纺织品最难保护
新京报:一般来说,考古分为发掘和文保两部分,现在文物保护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杨军:主墓出土的文物,可以分为纺织品、金属器、漆木器等几类。我们把现场不能发掘、清理的东西,整体打包到实验室,后续工作主要是在实验室中完成。墓旁边已经建好文物保护房,针对不同的文物,都有不同的处理方式。
新京报:比起发掘,其实文物保护的过程会更漫长?
杨军:是,室内文物保护会有一个更漫长的阶段。比如那么多漆木器,要脱水、修复,最快都可能要三到五年。这个墓最终出考古手机版,起码要到五年之后。
新京报:在这次出土的一万多件文物中,最难保护的是哪种文物?
杨军:纺织品最脆弱,一漏气就很难保存下来。像马王堆里本来有方帷,刚打开跟氧气接触,只一分钟,就化成了一缕青烟。另外,这些脆弱文物上的附着物,比如说漆盒中的不明物、竹简上的文字,也可能有我们想象不到的信息,一件件提取、测试,工作量会非常大。
新京报:一位负责修复漆器的专家说,漆器太多,她可能要在这里干到退休,这对于你们来说是常态吗?
杨军:如果是出土文物这么多,种类这么多,保护难度这么大,十年二十年都不为过,甚至还不是一代人的任务,可能要两代人去完成。
新京报:据报道,海昏侯墓要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它具备申遗的基本条件了吗?
杨军:国家文物局要求我们“要按照世界文化遗产的标准去做”。申遗是非常漫长的过程,但只要按照标准去做,总有一天会成功的。而且从目前来看,世界文化遗产所要求的标准,海昏侯墓已经基本符合了。
意义
想了解文物承载的未知世界
新京报:听说考古队聚齐了全国最顶尖的专家?
杨军:国家文物局派出了顶尖的汉代考古和文物保护专家来指导,发掘团队中还有来自社科院、国家博物馆、北大、秦始皇陵博物院的专家,比如现在在负责清理铜钱的,就是一位社科院的博士后。团队的知识水平都是很高的。
新京报:除了技术难度之外,这五年里队里还遇到过其他的困难吗?
杨军:也有,以前我们挖遗址还好一点,现在是发掘陵墓,大家说得好难听,说我们是“挖坟”。其实不是,盗墓贼挖出来了,按照国家政策,我们要保护性发掘。
新京报:看到网上有人评论,说盗墓贼是“民倒”,考古队是“官倒”?
杨军:确实有人这么讲,但事实不是这样。盗墓贼和抢救考古发掘,目的完全不同。盗墓贼不管其他,只挖宝贝;考古发掘是用app手段研究文化遗产的过程,目的是尽量完整地留存信息。就算某个墓被盗了,我们也会采取各种手段,把信息留存下来。
新京报:你们平时在考古队的生活是怎样的?
杨军:江西有句行话是说考古队的:“远看是抓蛇的,近看也是抓蛇的,最后仔细一看,是考古的。”可不是吗,我们天天在田间地头,手里拿把铲子,提个蛇皮袋,跟抓蛇的装备一样的,这是真实写照。
新京报:你如何理解考古这个职业?它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杨军:我理解的考古,就是猜谜,是了解过去的未知世界。我们发掘海昏侯墓,是为了还原一个汉代侯王的生活状态。不仅是想知道某个文物是什么,还想了解文物承载的故事。这种故事是很容易被老百姓接受的。我们的责任就是,看到历史的真相,并把它转化为常识,告诉所有人。
□新京报记者 罗婷 江西南昌 报道(原标题:考古领队杨军揭秘发掘海昏侯墓细节:“海昏侯墓出土文物数量超过马王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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