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在上海的报刊上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作《被高估的民国学术》。在我的微博里,有90%左右的人对这篇文章表示不同的看法,但他们的看法很多是文不对题的。有的人说,民国时候思想多自由呀。可是,思想自由就是学术水平高吗?我看未必。
还有人跟我辩论说,你们有民国那些高洁的人品吗?人品跟学问也是两回事。我早在20多年前就写文章质疑过人品跟学术成果的关系,有的人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我就问他,汪精卫做了汉奸以后的书法是不是就明显变了呢?是不是就不好了呢?写诗的人都称汪精卫的诗作得很好,他做了汉奸以后有些诗也不错。如果再联系到具体的人,学界曾经一度否定王国维,说他思想保守、抵制革命,现在反过来又有很多人赞扬他,但是不管你赞扬也好,反对也好,他的学术成就都不会因此受影响。
所以我觉得我们今天讨论学术至少应该分两个层面,一个人的“学”——学问、做学问的态度,甚至人品,当然也包括他的思想,这是“学”。什么是“术”呢?“术”就是怎么样把他的“学”转化为客观存在的,能够影响社会、能够传至后代,至少能够记录下来的这样一种产品。
有句话叫“不学无术”,学也没有,术也没有,这就完了。但是有没有“不学有术”呢?有没有“学而无术”呢?都有。比如我们现在赞扬某个人学问多好,但是因为客观的原因或者主观的原因,他没有产生任何成果,那么还不能算学术。比如大家都赞扬陈寅恪先生,因为他懂十几国语言,这是他的学,不是学术。学术的话我就看陈寅恪先生留下的论文、著作,他讲隋唐制度很了不得,讲得比前人都透彻,但是从这个论文里我看不出懂多种语言对这篇文章有什么帮助。
真正对学问有贡献的话,那么他应该把这些体现在某一门学术上面。这是为大家,不是为他自己。所以历史上真正对学问贡献大的人,像司马迁这样,哪怕条件艰苦,他也把所有能写的都写下来,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下来,留给后人。我们对《尚书》有比较详细的了解,是因为有人把比较早的文字传承下来,我们应该感谢一位也许当时并不是一流的学者,他是谁?伏生,山东人,秦始皇时代的博士,而且他这个博士就是专门研究《尚书》的。秦始皇虽然烧了外面的书,但是官方的书他是不烧的,不仅可以保留,而且有人专门去研究,伏生就是研究这个的。所以秦朝亡了以后他把书藏起来,藏在墙壁里,同时他怕这个书毁掉,他就把它全部背了下来。果然,等到战乱过后,藏在墙壁里的书找不到了。终于,在他90岁的时候等到了汉朝派来的官员,来听他背书,他的口齿不清了,由他的女儿给他当翻译,结果《尚书》的文本留下来了。也许在那个时代,秦始皇身边学问比他高的人多得是,但是他们都只是自娱自乐、自我欣赏,或者在当时博得一个高名。如果没有人去做这种具体的事情,那么这个文脉就断了。
学问跟人品当然也有关系,但是并不是人品好的人一定学问好,一定学术好,这是两个概念。所以为什么我们现在讨论前人的学问经常会卷入到无谓的争论中去,就是因为大家的标准不同。有人反驳我,民国时那些人比你们现在这些人强得多。我说,这本身是一个主观标准,不是一个客观标准。但是就客观标准来讲,我今天比较这个人或者这个阶段的学术,我只看他们产生的成果,而不是简单讲人品,更不是简单讲思想。
葛剑雄
复旦大学明升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曾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现任教育部社会app委员会委员,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会常务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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