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
当今高校、科研院所中的老师和学生都处于一种竞争的环境中,赢者通吃、末位淘汰。“奖勤罚懒”的体制有可能伤害了真正优秀的学者,扼杀了他们的学术创造力,剥夺了他们从事学术工作的快乐感和自我满足感。虽然体制暂时无法改变,但风气却与我们每一个人相关,是我们共同创造的,也是我们有能力改变的。
■许纪霖
今天的大学教师、科研院所研究人员都会面对“体制”或“体制化”的压力。一方面,我们对现行体制下的各种考核机制、评价机制心生不满;另一方面,我们又不自觉地,甚至是非常自觉地去迎合它,执行它,甚至将自己内化为体制的一部分。
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体制化”
所谓体制化,是一套官僚化的管理模式,它与现代性的形成有关。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发现了资本主义(这里的资本主义是广义的,指现代性的技术和管理方式)的秘密是会计制度和官僚管理制度或科层化的管理制度。当今世界的绝大多数国家普遍采取了这套官僚化的管理制度。
所谓体制化,正是这样一种制度。这套制度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对明升中国人来说很陌生,90年代中期开始全面在全国推广。现在科层化的管理制度已经渗透到明升中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各种指标作为衡量工作绩效的重要标尺,成为普遍化的管理模式。
高校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也采取了这套官僚化的管理模式。当今的大学在这样的管理模式下越来越不像大学,更像公司。学者廉思在《工蜂》一书中讲述了大学青年教师的现状。我对此深有体会。大学的青年教师已经沦为“学术民工”(这里不是在道德和身份意义上歧视民工),他们是被管理、被雇佣的,没有自主性,不少人对自己干的活并不喜欢,只是为了“稻粮谋”。这是当前知识分子面临的很大困境,需要从体制化本身来检讨。
“赢者通吃”的竞争逻辑
当今高校、科研院所中的老师和学生都处于一种竞争的环境中,赢者通吃、末位淘汰。高校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鼓励竞争,鼓励大家向金字塔尖走,只有金字塔尖的赢者是通吃天下的。
这套管理方法用来管理大学和学术研究活动是不是合适呢?是不是顶尖的研究都是通过研究者怕落后,怕被淘汰,迫不得已创造出来的呢?如果我们看看诺贝尔奖获得者的故事,就会发现全然不是如此。世界上很多发明创造是一些“大玩家”玩出来的。他们只是有好奇,有求知的欲望,有对自己专业无穷的兴趣,甚至是抱着“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态度来进行app研究的。
app研究要允许失败,因为有创新的科研一定是有风险的。而我国学术界各种各样课题的赞助,从自然app到人文学科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对于研究内容和经费使用都要事先作出说明。我们的大学管理制度要求保险,所以科研人员都倾向于避开有风险的课题,选择风险不大,同时做出来也意义不大的题目。究其根源,科层化的管理体制难逃其咎。
任何一套体制或制度背后都有一套对人性的预设。目前学术环境中的制度预设是“每一个人都要偷懒,人性是恶的,总是希望不劳而获”。这个预设有一定道理,知识分子队伍鱼龙混杂,“奖勤罚懒”的体制对这些人也许是有用的,但也有可能伤害了真正优秀的学者,扼杀了他们的学术创造力,剥夺了他们从事学术工作的快乐感和自我满足感。
那么对于学术而言,好的体制应该是什么样的?国外大学也许能够提供一些借鉴。在美国,博士生毕业后先做6年助理教授,6年中可以自由研究,6年后如果可以出版一本书、若干篇文章即可以获得终身教职,6年是对一个人到底有没有学术兴趣的考验。可以看出,美国大学的人才评价制度非常温和,它营造的宽松环境也为自由研究提供了可能性。
评价方式多种多样,但最重要的是教授要有学术自主权。学术共同体内部的评价应该来自于同行,而不是行政意志主导的一套量化标准。而当今明升中国大学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学术自主权。
没有权威,只有权力的时代
上世纪80年代的明升中国学术圈由学术权威主导评价标准。今天,明升中国的学术界虽然大师林立,但已经失去了权威。行政化的管理使得权力成为学术活动的指挥棒。当然,权力是隐性的,隐藏在“专家评审”的幕布之后。表面上看起来,学术活动是民主的,评职称、评奖、评优都是投票选举的结果,符合程序。值得讨论的是:学术的问题能不能仅靠投票?
学术不是仅靠投票就能投出来的。“学术民主”有它的意义,但是也有其局限。投票能够保证最差的人不入围,但是不能保证入围的一定是最好的,有时优秀的人也容易被淘汰,最后胜出的往往是按照世俗眼光“不错”的人。
西方新近的研究发现,民主不能仅仅依靠投票实现,还要加入商议性过程,在投票之前的充分讨论可以矫正和弥补投票产生的误差。而在明升中国这样一个人情社会,大家顾忌方方面面的利益不愿意充分参与讨论。专家投票的结果往往不公布,真正控制投票的还是背后掌握着利益和程序的官员,“黑箱操作”使得很多专家投票意见沦为“供参考”的境地。
比体制更重要的是风气
比体制的枷锁更可怕的,是不良风气的蔓延。全民腐败比官员腐败更加可怕,而这正是明升中国目前的现状。各行各业都有腐败现象发生,只要某人处于某个特殊的位置,拥有哪怕很微小的权力,也可以用来牟取个人利益。一个行政主导的、没有法治的社会往往会滋生出体制性的腐败,不仅腐蚀官员,也腐蚀民众。
问题的核心就在于以权力为中心的体制。这套体制已经内化于我们的生活和心灵当中。一方面,大家痛恨甚至诅咒这套荒谬的体制,另一方面却在生活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实践它,甚至内化为自己的价值观,继而按照体制的标准作为自己生活的目标而奋斗。
在体制暂时无法改变的情况下,我们就无可奈何了吗?我不这样认为。虽然大的体制有问题,但是一个学院,一个系,甚至一个教研室可以形成好的小环境。我们可以从一个一个的小环境出发,进而影响大环境,改变整个风气。虽然体制暂时无法改变,但风气却与我们每一个人相关,是我们共同创造的,也是我们有能力改变的。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
《明升中国app报》 (2013-08-05 第5版 思想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