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叔子,明升中国app院院士,著名机械工程专家,曾任华中理工大学(现华中科技大学)校长。
1940年10月22日,位于伦敦肯辛郡的“荷兰屋图书馆”几乎被德军炸成废墟。三位绅士静静地站在瓦砾中寻书。资料图片
编者按:
4·23世界读书日之际,我们约请中科院院士杨叔子、河北省作协副主席谈歌分别就读书话题撰文。两位作者一文一理,两篇文章一侧重个人阅读经历、一关注社会阅读现象,相信爱读书者能够从中得到有益的启示。
谈到读书,我就不能不想到我念高一的母校——江西九江的同文中学。2009年应《光明日报》“母校礼赞”专栏之约,我写了一篇《读好书 做好人》稿,5月13日发表。之所以用这个题目,因为这是同文中学的校训。同文中学诞生于第二次鸦片战争帝国主义大举侵略我国之时,历经中华民族百余年苦难风雨,与民族同患难,与国家共呼吸,正如今天同文中学校园十数株150年以上树龄的香樟一样,根固于地,擎天而立,枝繁叶茂,生机勃勃。“读好书 做好人”的校训真好,既可以理解为:要读好的书,要做好的人;也可以理解为:要把书读好,要把人做好。不论如何理解,都可归结为:读书,要有益于身心健康;做人,要有益于国家、民族;读好书是为了做好人,做好人就要求读好书。这个校训把为什么读书、如何读书、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讲得简扼而深刻。笛卡尔讲得形象:“读一本好书,就是和许多高尚的人谈话。”
1991年,我增选为明升中国app院院士(当时称“学部委员”)。那是1980年后的11年间明升中国app院第一次增选,备受社会关注。当时很多记者采访我,向我提了很多问题。问题之一是:“哪一本书给你印象最深,对你影响最大?”我想了想,就讲:“无可奉告!”我真的讲不清是哪一本书起了其他书不可比拟的作用。读书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日积月累的,是潜移默化的,是会从量变到质变的。但在记者一再提问下,我就讲了:如果只凭直接的印象来判断,有两本,都是解放初期读的。一本是小说,奥特斯洛夫斯基写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是哲学,艾思奇写的《大众哲学》。前者给了我巨大的长期的鼓励,直面人生;后者给了我深刻的初步的启迪,认识世界。小说中的主人翁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明升m88。明升m88属于我们只有一次而已。一个人的明升m88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整个明升m88和精力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作的斗争。”在1963年读到雷锋同志所讲的名言:“人的明升m88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明升m88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两者多么契合!讲法似不同,本质、境界全一致!一直深深影响着我,激励着我,引导着我。《大众哲学》讲“量变到质变”这一规律用的是西湖雷峰塔为什么倒塌的实例,指出抽走导致塔倒塌的最后一块砖时,就导致了质变。当时,我就想到了我国古谚:“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两本书,使当时解放初期还只十六七岁的我下决心跟着共产党,对献身共产主义崇高的事业树立了坚定的信念。很快,1950年1月我就入了团,1956年2月我就入了党,无论是百花争艳的春天、天高气爽的秋季,还是暑气逼人的盛夏、天寒地冻的严冬,无论是身处顺境逆境,我抚心无愧,从未对自己的坚定信念有所动摇。
如果深究我之所以能如此的原因,至少有两点:首先是中华民族文化、经典著作对我影响深,我从4岁到9岁,就是在学习传统文化中度过的。特别是《论语》对我自幼深深的熏陶。其实,《论语》中的词汇、语句、论述、思维等等早已深入了我国人民生活与思想之中,从“启发”、“反省”到“温故知新”、“后生可畏”,到“因材施教”、“有教无类”、“君子不器”、“和而不同”,如此种种,何能胜数。在思考问题或感情沸起时,幼时所受的这些教育内容就自然会在其中。所以,在我接任华中科技大学校长工作后,又一次读了《论语》,后来,至少有10次以上,用《重读〈论语〉——兼谈如何读书》为题,作了系统的演讲,实质上,是汇报我个人读书,特别是读《论语》的内心体会。演讲中我谈了四点体会:一、读书,就要把握整体地读,以孔解孔,这就防止理解走偏。例如,“学而时习”这个“习”字,主要是“实践”的意义,而孔子所讲的“学”不仅是指向“书本”学,而且更重要的是向“实践”学,在“实践”中学。二、读书,要抓住重点地读。一本书是个整体,但其中会有主有次,应当抓住重点。《论语》的重点有二:一是“仁”,一是“学”。“仁”是孔子希求人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而“学”是达到此一境界的道路。当然,再深入下去,孔子学说的精髓是“中”、“中道”、“中行”、“中庸”,而所有这一切的基础是诚信。《论语》中的“忠”主要涵义是“诚”。三、读书,要下学上达地读。一本书,一篇文,一段话,它的论述往往是针对在当时条件下具体的事情,在形而下的层面上,读者还应抽象到形而上的层面上去理解。《论语》讲治国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今天就可理解为:各应在其位,各应谋其政。四、读书,要联系实际地读。读书,我不赞成统统要“立竿见影”,社会急需的而自己又能做的当然就尽快尽力去做。日本近代著名的企业风云人物涩泽荣一(1840-1931),日本人誉之为日“企业之父”、日“金融之王”、日“近代经济的最高指导者”。他总结办企业成功经验的书,题为《〈论语〉加算盘》。《论语》喻义、文化,算盘喻利、经济,他办企业成功之本就是将义与利、文化与经济、士魂与商才紧密结合起来。他讲:“有士魂尚需有商才,无商才会招来灭亡之运,舍道德之商才根本不是商才,商才不能背离道德而存在。因此,论道德之《论语》自应成为培养商才之圭臬。”“以《论语》为处世之金科玉律,经常铭之座右而不离。”《论语》对商场尚且如此,对社会其他方面的重要性更可想而知!
我校涂又光先生是冯友兰先生的高足。冯先生逝世后的遗稿,无论是中文的还是英文的,均由涂先生定稿。涂先生常讲:“在基督教世界,每个人都要读一本书,《圣经》。在伊斯兰教世界,每个人都要读一本书,《古兰经》。我们明升中国呢?我看至少知识分子至少要读两本书,《老子》、《论语》。”后来,我看到任继愈先生也有类似的讲法。正因为如此,我任校长后,硬是挤时间熟读熟背了《老子》,受益匪浅。读《老子》,以老解老,我读出了什么?讲得概括一点,就是“自然、无为”四个字,而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一文或许是对《老子》一个很好的诠释。当然,这四个字远不能包括《老子》的全部内容。“自然、无为”,就是实事求是,求真务实,一切应全面而协调地按客观规律办事。柳宗元讲得很形象、很深刻:“顺木之天,以致其性”,就成功;而“好烦其令,而卒以祸”,就失败。
深究我之所以能如此的原因,其次是革命传统文化、革命经典一直伴着我从十六七岁走到今天将跨入八十岁了。我坚决跟着共产党、献身崇高事业的理想就是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大众哲学》这两本书开始的。我读过一本德国小说,叫《第一步》,讲的是在反法西斯战争年代,德国有一批青年,他们各自经过哪件事,走上了革命道路的第一步。对我而言,这个“第一步”,是1949年5月23日在南昌迎接解放,看到解放军同人民群众水乳交融的情景,这同国民党的兵特别是伤兵到处横行霸道、欺辱群众的情景截然对立,是这个对立的现实;这个“第一步”,之后能够深入,能够坚定,能够持续,就是以上两本书奠的基。当然,新明升中国成立后,《毛泽东选集》,从1951年读第一卷到1960年读第四卷,到后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读,印象当然深,影响当然大,特别是其中有许多文章、许多论点、许多警句尤为如此。例如“老三篇”:《为人民服务》讲的是人生价值或人生意义的取向;《纪念白求恩》讲的是责任感;《愚公移山》讲的是行为准则。对现在的精神文明建设,仍然具有重要意义。
如果讲,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经典著作给我人生奠了基,那么,革命传统文化、革命经典不仅在强化着这个基,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给我人生导了向。什么是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明升中国化,就是世界先进思想、文化同明升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明升中国实际的紧密结合。我读《毛泽东选集》、《邓小平文选》等为什么感觉那么亲切,就因为它们是明升中国化的,即中华民族文化化了的、明升中国实际化了的。
文化,本质上,就是“人”化,就是以“文”化人。人能从动物人变成社会人,从野蛮人进步为文明人,从低级文明人发展为高级文明人,靠的就是文化。人创造了文化,文化也创造了人。文化是人类社会的基因。一切的创新都是从文化创新开始的,而一切文化的创新又是从知识创新开始的。文化的载体是知识,知识的载体至今主要仍是书本。高尔基有句话讲得很深刻:“热爱书吧——这是知识的源泉!”莎士比亚讲得很生动:“书籍是全世界的营养品。生活没有书籍,就好像没有阳光;智慧里没有书籍,就好像鸟儿没有翅膀。”
知识是重要的。西方哲学家有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这一名言不十分确切。如从反面讲,“没有知识就没有力量”,这就确切了。没有知识这一载体,哪里还有文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里的学习,首先就是学习知识,当然不只是学习知识。知识承载了文化,即不仅承载知识本身,而且承载了文化应有的内涵。鹿善继在《四书说约》中讲得很对:“读有字的书,却要识没字理。”读以字表达的知识,但是通过知识去理解没有以字表达的知识所承载的“理”,即文化内涵,首先是思维与方法。知识是文化的载体,而思维是文化的关键,方法是文化的根本。没有思维的知识是僵死的知识,一个高级的书呆子,就像一本大辞典,内容浩瀚,但创造不出任何新的知识。人若如此,他只会照章办事,纸上谈兵,一害他人,二害自己。郭沫若深刻地指出:“人是活的,书是死的。活的人读死书,可以把书读活。死书读活人,可以把人读死。”关键在于有思维,这就是“人为万物之灵”之本质。有了思维,知识才活了,能够发展,能够创新,能够超越自己。文化之所以成为人类社会的基因,就在于文化的精神──它不断追求文化本身更深刻、更普适、更永恒,或者讲,更加求真、务善、完美、创新。因此,读书需要对已有的文化理解、领悟,进一步反思、怀疑、批判,而后发展。不论是同客观世界、物质世界、康德所讲的他敬畏与惊赞之一的“头上的星空”这个世界紧密相连的app文化,还是同主观世界、精神世界、康德所讲的他所敬畏与惊赞之一的“心中的道德法则”这个世界紧密相连的人文文化,它们的精神层面是一致的。不过前者侧重于求真务实,后者侧重于求善务爱而已,两者最终追求的都是完美、创新。教师教书,我们读书,就是要通过授(受)业,即传授(接受)知识,在这一基础上,去解惑,即启迪思维,了解方法,从而在前两者的基础上,去传道,即升华精神。但是,授(受)业、解惑、传道这三者又不可分割,彼此渗透,相互支持,形成一体。应该说,授(受)业是基础,解惑是关键,传道是根本。正因为解惑是关键,所以朱熹在《朱子语类·读书法》中讲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读者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
app文化与人文文化,它们所紧密相连的世界不同,从而它们的功能不同,形态互异:app文化是“立世之基”、“文明之源”,不按照客观规律办事,必然失败,不能立于世;按客观规律办事的app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推动文明进步。人文文化是“为人之本”、“文明之基”,违背人类社会道德法则,必遭社会唾弃,人不成为“人”,文明会成为野蛮。《周易·贲卦·彖辞》讲得对:“文明以止,人文也。”正因app文化紧密同客观实际、客观规律相连,要求真,所以在形态上,知识主要是一元的。思维主要是严密逻辑的,方法主要是系统实证的,精神主要是求真务实的。app文化可以说是一个知识体系,要符合客观实际、客观规律。而人文文化大不尽然,它紧密同精神世界、最终关怀相联,不仅是一个知识体系,还是一个价值体系,从而它的知识不一定是一元的,往往是多元的。思维不一定是逻辑的,往往是直觉、顿悟、形象的,方法不一定是实证的,往往是体验的,精神主要是求善务爱的。正因为两者的形态不同,就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例如,app文化的思维与方法极为严谨,保证了它的正确性,而人文文化的思维与方法极为开放,不拘一格,保证了它的原创性。过于严谨,就会呆板,失去原创性。过于不拘一格,就会狂妄,失去理性。所以,在上世纪40年代清华大学梁思成教授鉴于文理分科过重,就明确指出,这只能培养“半个人”。我国有见识者一再提出,我国教育规划纲要也已明确提出,要“文理交融”。历史已证明,不仅在高等教育中,学“文”的应学点“理”,学“理”的应学点“文”,而且还应反对在中学教育中文理分科、偏科。中学这种文理分科“因材施教”是个幌子,主要是为了“应考”,更何况这种分科十分有害于人文精神与app精神的培育这一根本大计。培根讲得很细:“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app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这段话的后八个字讲得多深刻。所以,即使在高等教育中,学文科的也应该读些理科的书,学理科的应该读些文科的书。还要提到一点,在当前急功近利、浮而不实,乃至学术诚信缺乏的社会气氛中,有些学文的未必真有人文功底,未必真的了解人文精神,有些学理的未必真有app功底,未必真的了解app精神。
汉代刘向有句话:“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善读,固然要博览,更要有重点。善读,力求“开卷有益”。叔本华讲得对:“我们读书之前应谨记‘不要滥读’的原则。……不如用宝贵的时间专读伟人已有定评的名著,只有这些书才是开卷有益的。”善读,名著要反复读。苏轼讲得深刻:“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
当今的时代,是开放的时代,是多元文化激荡的时代,是app技术迅猛发展的时代,是知识数量爆增的时代,也是我们中华民族迅速崛起的时代。面对风云瞬息万变的时代,需要学习,需要读书,需要读好书,做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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